从武原镇回来,司齐像换了个人。
他不再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对着一堆干巴巴的县志发愁,而是把自己关在宿舍,趴在掉了漆的书桌前,对着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采风笔记,文思如泉涌。
鱼鳞石塘的厚重、守塘老人的絮语、海风的咸腥……这些鲜活的感受在他脑子里打转。
他不再刻意追求《故事会》那种强情节和悬念,而是试着用更朴实、带着点乡土气息的笔调,去写那份“守护”的重量。
他写祖父在月黑风高夜,提着马灯巡视塘坝,与想象中的“潮神”对话的孤独与虔诚;写父亲带着测量队,用红漆在斑驳的石块上标记刻度时的认真与自豪;写孙子(主角)一开始的嫌弃和不理解,却在某个黄昏,看到夕阳把石塘染成金色、听到爷爷哼起古老的塘工号子时,内心受到的震撼。
写得顺的时候,笔尖“沙沙”响,一口气能写两三千字。
卡壳了,他就停下来,想想那天的海风,或者翻翻本子上记的当地老话。
谢华有次路过,瞥见他稿纸上“石塘”、“潮神”之类的字眼,鼻子里哼了一声,没说什么,但那眼神分明在说:“又搞这些土掉渣的东西。”
司齐只当没看见。
他现在心里有底,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。
六天后,稿子终于写完了。
比《喇叭裤》长不少,足足一万两千多字。
他仔仔细细地修改了三遍,抄写得工工整整,然后郑重地装进信封,寄往南京的《乡土》编辑部。
寄完信,他心里反而平静了。
不像上次投《文化娱乐》那样七上八下,更像是一种……交作业后的踏实感。
尽人事,听天命。
日子照旧过着。
每天看看报,帮馆里打打杂,偶尔被二叔叫去问问“又有什么新想法”。
不同的是,馆里人看他的眼神多了份认可,连谢华那种阴阳怪气的话也少了。
毕竟,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文章,在小小的县文化馆里,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了。
大约过了三周,一个平常的上午,司齐正在图书室整理旧报纸,就听见王大爷那特有的、带着点激动的大嗓门穿过院子,“司齐!司齐!南京来的信!厚着呢!肯定是稿费单!”
这一嗓子,比上次喊“杭州来信”时更响亮。
南京,《乡土》编辑部所在地!
文化馆里顿时骚动起来。
司齐的心“怦”地一跳,赶紧跑出去。
王大爷手里果然举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,脸上笑开了花,比他自己拿了稿费还高兴。
司齐接过信,手感沉甸甸的。
撕开封口,里面滑出来的东西让他眼前一亮:一本最新期的《乡土》杂志,翻到的那页,正是他的《鱼鳞石塘纪事》,标题下面赫然印着“海盐县文化馆司齐”;一张稿费通知单,金额栏里写着“陆拾圆整”;
还有一封主编的亲笔信,字迹苍劲有力,内容比《文化娱乐》的简短信函丰富得多。信里不仅肯定了文章“扎根乡土、情感真挚、有历史厚重感”,还鼓励他继续挖掘本地题材,期待他的新作。
六十块!
周围已经聚拢过来几个同事,看到这个数字,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这相当于县城一个三级工三个月的工资了!
“好家伙!司齐你这……真是越来越厉害了!”赵大姐惊呼。
“《乡土》!这可是正经的大刊物!比《文化娱乐》档次高多了!”李大姐拿着杂志,翻来覆去地看,与有荣焉。
其实档次都差不多,《乡土》的影响要大一些。
它是《垦春泥》的副刊,《垦春泥》上面登的都是严肃文学,路遥的《人生》曾刊登在上面,也走出来了不少大家,赵苯夫、黄佩佳、熊建桦、姜启财等。
连一向严肃的老陈都推了推眼镜,难得地露出了笑容,“不错,小齐。这篇文章我看了,有筋骨,有血肉。这才是我们文化工作者应该写的东西,编辑部采纳,我没有丝毫意外。”
陆浙生挤过来,搂住司齐的肩膀,使劲晃了晃,“行啊你!今晚必须请客!”
谢华站在人群外围,脸色有些复杂。
他伸脖子瞄了一眼杂志封面,没说话,转身走了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,飞遍了文化馆的每个角落,甚至传到了县教育局,因为最新一期的《乡土》就有司齐的作品。
廖玉梅下班回来,脸上光彩照人,逢人便说“我家小齐又发表文章了”。
司若瑶这次见到司齐,破天荒地主动叫了声“哥”,还问能不能把那本《乡土》借给她看看,说要学习怎么写作文。
二叔司向东更是激动得在办公室里转圈,直接给宣传部的老同事打电话“汇报工作”,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,“对,对!就是上次写《喇叭裤》那个!这次是《乡土》!对,南京的《乡土》!稿费六十!哈哈,年轻人,还需要锻炼……”
宣传部的老同事,你都知道咱们文化馆屡出人才了,还不吹吹风,给点宣传资源?不说上电视台,上报纸也行啊!
谢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一整天没怎么露面。
外面走廊里每一次关于司齐和《乡土》的谈笑声,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耳朵里。
他面前摊着一本《文学评论》,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“小人得志……”
他咬着牙,低声骂了一句,笔尖在稿纸上狠狠划了一道。
这种被全场瞩目的滋味,本该是属于他谢华的!
他一个正经大学毕业生,苦读多年,文章发在《海盐文艺》上都没激起什么水花。
他司齐算什么?
一个高中毕业的临时工,写些哗众取宠的市井故事,居然就爬到他头上去了!
《文化娱乐》也就罢了,现在连《乡土》这种有分量的刊物也瞎了眼!
最让他窝火的是,馆里的风言风语也飘进了他耳朵。
“哎,你说谢华平时看着挺清高的,怎么司齐一发文章,他脸就拉得老长?”
“这还不明白?嫉妒了呗!以前馆里就他一个文化人,现在司齐冒头了,他脸上挂不住了。”
“啧啧,见不得别人好,这人品啊……”
这些话像毒蛇一样缠着谢华。
他嫉贤妒能?
他人品不行?
这帮庸人懂什么文学!
他们只知道看谁名气大、稿费多!
真正的文学是阳春白雪,是孤独的事业!
他必须做点什么,挽回颓势,也让这些人看看,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