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司齐感叹祖国大好河山的时候,馆长司向东黑着脸出现在门口:“司齐!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!”
一进馆长办公室,门“砰”地一声被关上。
司向东背着手,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。
“得,不站在原地望着窗外思考人生,改踱步了!”司齐一眨不眨的看着司向东。
“这次采风可有收获?”
“略有所得!”
司向东目露期待,“有没有信心写点东西出来,发表到更高的刊物?”果然自家侄子是个有才的,采风一次居然就有所得。
“没有!”司齐摇了摇头,他心里的想法要落成稿子需要时间,更重要的是他心里另有打算,所以回答的格外干脆。
“呃……”
司向东被这干脆的回答噎的够呛。
眼前的司齐逐渐与他印象中的“司齐”重合。
那个“司齐”整天无所事事,混日子,当咸鱼,工作的时候摸鱼,经常不在办公室,不是窝在宿舍,就是泡在图书馆。
“相信你也知道了,谢华不声不响,埋头苦写,《春训》已经发表在《钟山》了!那是和《收获》齐名的大刊物!你呢?你倒好,屁股还没坐热,就跑去乡下瞎逛!采风?采风能采出《钟山》的稿子来吗?不要因为一点成绩就松懈了!
整天想着游山玩水,不肯下苦功夫!写作是坐冷板凳的事!你以为天天在外面野就能写出好东西?
再这么下去,别说谢华,馆里其他几个年轻人都要超过你了!”
司齐莫名其妙被批评了一顿,他这次下乡采风真不是游山玩水去了。
好吧,采风的时候,也在游山玩水,他还在河里抓鱼呢,可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副业,一点点调剂。
怎么到了司向东嘴里,自己就变成专门下乡游山玩水了?
他顿时想起了那句老话,“人与人的成见像一座大山”。
他张了张嘴,想辩解几句自己这次下乡收获很大,积累了新素材,但看到二叔那喷火的眼神,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就在办公室气氛压抑到极点,司向东准备再接再厉,说点什么的时候——“咚!咚!咚!”急促的敲门声响起,打断了司向东的批评和督促。
“谁啊?!”司向东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。
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,文书小赵探进头来(文书主要负责机关单位的文书处理工作,是单位内部信息流转的核心枢纽,其中就包括文件的收发工作)。
他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可思议的神情,手里捏着一份电报:“馆、馆长……南京来的加急电报!是给司齐的……”
“南京?电报?”司向东的怒火瞬间被疑惑取代,“拿来我看看!”
他一把抢过电报纸,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句。
看着看着,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,眼睛猛地瞪圆,嘴巴微微张开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难以置信的事情。
电报纸上清晰地写着:
“海盐县文化馆转司齐同志:
欣闻大作《寻枪记》载于《西湖》,我刊同仁拜读后深感震撼,认为其艺术探索极具价值。经研究,拟于《钟山》一九八四年第2期‘佳作选载’栏目予以全文转载,以飨全国读者。转载稿酬按标准支付。是否同意,盼速复电。
此致敬礼!
《钟山》编辑部。”
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司向东拿着电报的手微微颤抖起来。
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司齐脸上来回扫射。
司齐被看得莫名其妙,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,“难道衣服穿反了?”
司向东的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,错愕、难以置信、最终化为一种巨大的、近乎荒诞的狂喜!
“转……转载?!《钟山》……要转载你的《寻枪记》?!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,“全文转载!‘佳作选载’!这……这……”
这意味着什么?
意味着南京的《钟山》杂志,那个刚刚要发表谢华的顶级刊物,不仅认可了司齐的,而且认为它好到了值得向全国读者群体再次推荐的程度!
这是一种比简单发表更高级别的认可和荣誉!
刚才还在痛骂司齐“不务正业”的司向东,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像是被这封电报无声地抽了一记耳光,但这耳光抽得他……浑身舒坦!
“好小子!你小子……”他猛地一拍大腿,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兴奋,“你真是……真是给了老子一个大大的惊喜啊!不!是惊吓!天大的惊喜!”
他激动地挥舞着电报,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,似乎不知该如何发泄这巨大的喜悦:“转载!而且是《钟山》主动要求转载!这分量……这分量比单单发表一篇还重!这说明你的不仅入了他们的眼,还被当成了宝贝!”
就在这时,听到动静的陆浙生和其他几个好奇的同事也挤到了办公室门口。
他们其实都好奇电报的内容,说实话,在文化馆这个清闲的快要长蘑菇的地方,少见电报打到文化馆来。
“馆长,咋了?啥好事啊?”陆浙生探头问。
司向东此刻恨不得把这好消息告诉全世界,但他就是要抻一抻,因为一点小事就喜形于色,他这个馆长白当的?馆长威严何在?养气功夫何在?
他淡淡瞥了几人一眼,“谁让你们进来的?还有没有规矩了?一天天没个正行,不就是南京那个《钟山》来电报,要转载司齐同志的《寻枪记》吗?小事而已,都出去,不要乱传啊!这事儿要低调!免得引起其它单位的嫉妒!”两篇《钟山》,司向东都没忍住,在心里乐开了花。
“什么?!”
“《钟山》转载《寻枪记》了?”
“真的假的?!”
门口瞬间炸了锅!
所有人都挤进来争抢着看那封电报。
早就把司向东的叮嘱当了耳旁风,这个时候,上下级还没那么严格,有些事业单位的技术工都敢跟厂长呛声呢。
陆浙生反复看了三遍,确认无误后,拍了拍司齐的胳膊,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司齐!你行啊!太行了!《钟山》啊!他们刚准备发谢华的,转头就来转载你的!这……这太牛了!我看谢华还怎么嘚瑟?”
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,瞬间飞遍了文化馆的每一个角落。
刚才还在为谢华的成功而兴奋、隐隐觉得“传统派”压过“探索派”的人们,瞬间被这更大的反转惊呆了。
《钟山》主动要求转载!
这含金量,远超一篇普通的投稿发表!
这等于说,司齐那篇他们有些看不懂的“意识流”,不仅得到了本省《西湖》的认可,更是获得了全国顶级刊物的双重认证和强力推荐!
谢华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听到外面的喧哗和司向东那兴奋的嗓门,心里隐隐觉得不妙。
当他终于听清“《钟山》转载《寻枪记》”这几个字时,他手里的钢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桌上,溅出的墨水滴染脏了稿纸,他也浑然不觉。
他只觉得一股冰水从头顶浇下,这些日子所有的自豪和扬眉吐气,瞬间被击得粉碎,转而一股无形的压力朝他笼罩袭来。
转载……
《钟山》转载了《寻枪记》……
这意味着,在《钟山》编辑部的眼中,司齐那篇“离经叛道”的,价值和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他那篇扎实的《春汛》!
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。
他输了,输得彻彻底底,甚至对方赢得的方式,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力反驳的绝望。
司向东此刻早已把对司齐的训斥抛到了九霄云外,他红光满面,语气前所未有的和蔼。
“小齐啊,刚才二叔……”
“咳咳,司馆长,工作的时候,请称呼职务!”
“艹,臭小子,说你胖,你还喘上了,滚!”
司向东挥手把司齐赶了出去,回头找到文书小赵。
“哈哈!赶紧的,给《钟山》回电!同意!必须同意!这是大好事!”
小赵皱眉看着电报突然道:“馆长,程序有些不对啊!”
司向东瞪眼,老子都吩咐你回电报了,程序哪里就不对了?
小赵一看司向东不好看的脸色,就明白馆长误会了,“是这样的,按照常理应该是杭州的《西湖》编辑部给我们拍电报征求我们同意!怎么《钟山》编辑部直接绕过了《西湖》编辑部,征求咱们意见啊?”
“你这么一提醒,还真是这样,莫非,这电报有问题?”他们事业单位是非常注重程序的,不合常理的程序往往都是有问题的。
电报带来的狂喜像潮水般退去后,司向东独自坐在馆长办公室里,对着那封来自南京的电报,眉头渐渐锁紧。
文书小赵那句无心的话,像一根刺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
程序不对。
是啊,这么简单明显的道理,刚才怎么就被喜悦冲昏头了呢?
按照常理,转载事宜应当由《西湖》编辑部先行联系作者司齐,告知有刊物希望转载,征得作者同意后,再由《西湖》与《钟山》办理相关手续。
或者,至少也应该是《钟山》在联系《西湖》之后,由《西湖》出面或知情的情况下,一并通知作者。
可现在,《钟山》直接越过《西湖》,把电报发到了海盐县文化馆,发给了司齐本人。这不合规矩。
万一……万一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?
万一,只是《钟山》编辑部某个编辑的个人欣赏,并未经过正式决议?
万一,这只是初步意向,后续还有变数?
万一……这根本就是个误会,甚至是……有人恶作剧?(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他觉得不太可能,但疑虑的种子已经种下)司向东越想越觉得不安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文化馆上下正兴高采烈地把“《钟山》转载”当作铁板钉钉的事实传播开来,连文化局的领导可能都听到了风声。
可如果最后发现是空欢喜一场,甚至是个乌龙,那司齐和自己将成为全县文化系统的笑柄!
“树大招风啊……”司向东点燃一支烟,深吸一口,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色阴晴不定。
刚才的兴奋劲儿彻底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焦虑和患得患失。
这种憋闷和担忧,他又无法对任何人言说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他正要打电话询问《西湖》编辑部的时候,文书小赵又拿着一份电报敲响了房门,“馆长!杭州来的加急电报!《西湖》编辑部的!”
这一声,像一道赦令,瞬间击碎了司向东心中所有的阴霾!
他赫然抬头,接过电报,迫不及待地展开:
“海盐县文化馆转司齐同志:
兹有《钟山》编辑部致函我刊,欲转载大作《寻枪记》于该刊一九八四年第2期‘佳作选载’栏目。经研究,我刊原则上同意。此事亦已征得《钟山》方面确认。转载稿酬按标准支付。是否同意,请速复电授权我刊代为办理相关事宜为盼。
此致敬礼!
《西湖》编辑部。”
这封电报,措辞严谨,程序清晰!
明确说明了是《钟山》先致函《西湖》,《西湖》经过研究同意,并且已经与《钟山》确认过!
现在只是按照流程,最后征询作者本人的正式授权!
一切合规合矩!
板上钉钉!
“哈哈!好!好啊!”司向东看着电报,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,心头的巨石彻底落地!刚才所有的担忧、焦虑,瞬间消散一空!
“这回是千真万确,一点没问题了!”
他特意看了眼文书小赵,眼神里带着“你看,我说没问题吧”的意味,虽然他自己刚才也担心得要命。
小赵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