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子又修改了两遍,尤其对结尾进行了更加悲剧化的处理,他甚至把超自然现象和神奇的幻想结合起来,采用模糊化技巧和神话模式,升华了这种绝望。
司齐觉得再也榨不出什么新东西了,便仔细誊抄下来,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包好,郑重地贴上邮票,寄往了杭州《西湖》编辑部。
做完这一切,他感觉像是把一部分魂儿也寄了出去,心里空落落的,又带着点隐秘的期待。
几天后,稿子抵达《西湖》编辑部。
最先看到稿子的是编辑祝红生。
他像往常一样,拆开厚厚的信袋,抽出稿纸。
《墨杀》(司齐觉得《童言无忌》不露锋利,于是修改了名)这个标题透着一股冷硬肃杀的气息。
他泡上一杯浓茶,戴上眼镜,开始。
这一读,就再也没能放下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翻动稿纸的“哗哗”声,以及偶尔因为极度投入而发出的、极轻的吸气声。
他看到陆广德对水墨画的痴迷,那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;看到孙小梅天真浪漫下的‘残忍’,那句无心的谎言如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漾开毁灭的涟漪……
祝红生的眉头越皱越紧,呼吸也变得粗重。他不是没看过此类文学,但这一篇……不一样。
这里没有按部就班的情节推进,只有人物意识在恐惧、记忆与幻觉中的肆意奔流。
尤其是那些超现实的笔触:被指为“毒草”的墨兰图,在深夜会自行卷曲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;众人唾骂的口水在陆广德眼中幻化成黑色的雨滴,将他珍藏的古墨浸泡、融化……这种将心理现实与外部魔幻意象紧密结合的写法,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感与悲剧张力。
读到结局,陆广德捻着化为齑粉的墨碇,看着老槐树被砍倒,那树桩的年轮在他眼中竟幻化成无数只空洞的眼睛,凝视着这个吞噬了色彩的世界时,祝红生猛地摘下眼镜,重重靠在了椅背上。
他感到一种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悲凉,不仅仅是因故事本身,更是因这种借助魔幻笔法直抵的、比现实更残酷的精神真实。
他回味了片刻。
拿起稿子又放下,拿起稿子又放下。
这篇稿子怎么说呢?
就是……
“哎!”他轻轻一叹,“这份稿子……可惜了!基调太过灰暗,没有给人以希望!”
祝红生颇为不舍地重重放下稿子,愁眉苦脸的向外面走去。
他要出去逛一逛,大家看到祝红生那副心事重重,满脸严肃的模样,都觉得莫名其妙,谁让他不高兴了?
出去走了一圈,冷风一激,他望着蔚蓝的天空,突然一拍额头,“等等,这么好的稿子,应该分享给大家,让大家一起鉴赏,对,对,对,怎么能吃独食呢?!人不能如此自私!到时候,发还是不发,集体决议!嗯,就是这样!我一个人在这里焦虑干嘛?要焦虑大家一起焦虑。”
想通了此节,祝红生又乐颠颠的返回了编辑办公室。
众人见祝红生跟学了川剧变脸似的,一会儿愁眉苦脸,一会儿笑容满面,颇觉惊奇。
私下里纷纷议论,祝大编辑今儿个到底怎么了?
平时看着挺正常的呀,今儿个怎么像是“病了”似的。
祝红生拿着稿子,几乎是冲进了主编沈湖根的办公室。
“老沈!你快看看这个!海盐那个司齐的新稿子!《墨杀》!”祝红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。
沈湖根正为下一期的稿源发愁,看到祝红生这副失态的样子,有些诧异。
他接过稿子,扫了一眼标题,又看了眼祝红生:“司齐?就是上回写《寻枪记》那个年轻人?这么快又出新作了?”
“你看看就知道了!完全不一样!格局、深度、技法……上了不止一个台阶!”祝红生激动地比划着,“这个小齐很有天赋,真的很有天赋!”
说到这里,祝红生的语气里有赞叹,欣赏,还有一丝丝羡慕。
沈湖根没好气看向祝红生,“行了,知道你很推崇他就是了,你也是老同志了,莫要因为一个小辈而失态。”
沈湖根对祝红生这种求贤若渴的状态很满意,对祝红生这种毛躁的行事很不喜欢,进来都不敲门,一点儿都不稳重。
祝红生浑不在意的听着,编辑最重要的是发现好稿子,发掘人才,只有涌现出越来越多的人才,才是健康的文学生态,才能确保文学创新的可持续性。
沈湖根将信将疑地戴上老花镜,开始。
起初,他还保持着主编的矜持和审慎,但很快,他的目光就被牢牢吸在了稿纸上。
他看得比祝红生更慢,更仔细,手指不时在某个句子或段落上停顿,轻轻敲击桌面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沈湖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。
当他读完最后一页,缓缓放下稿子时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长时间的沉默。
片刻,回过神来,这才发现不知不觉,竟然已经是下午了。
而祝红生也早已经离开。
他急匆匆地出去,几乎是冲进祝红生的办公室,也没有敲门。
祝红生见他这幅急不可耐的模样,心里不由有些得意。
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,把稿子放在了桌上。
“怎么样?”祝红生忍不住问。
沈湖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浊闷都吐出来。
他看着祝红生,眼神极其复杂,有惊叹,有激赏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深的忧虑。
“红生啊……”沈湖根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这篇……是篇杰作。”
祝红生眼睛一亮。
“杰作”这个词,可很少出现在沈湖根口中。
“但是,”沈湖根话锋陡然一转,语气变得沉重起来,“也是一篇不能发的杰作!”
他拿起稿子,指着结尾处:“你看看这个结局!灰暗到了极点!绝望到了骨子里!一点光都不留!陆广德彻底废了,艺术彻底死了,连个象征性的‘希望’都没有!怎么能这样写呢?怎么能这样写呢?这个小齐的生活得多压抑啊!这小伙子是不是在文化馆天天被人欺负?他的精神八成已经有点问题了!”
祝红生:“???”
就当你是在胡言乱语了。
沈湖根站起身,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,越说越激动:“现在是什么形势?文艺是要为‘四化’建设服务的!要鼓舞人心!要给人希望!你这篇《墨杀》倒好,直接把人心扔进冰窟窿里了!读者看完怎么想?社会效果怎么考虑?”
祝红生试图辩解:“老沈,艺术真实不等于现实!这篇恰恰因为其残酷的真实,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!这种深刻的反思……”
“反思?”沈湖根打断他,语气带着一丝嘲讽,“咱们需要‘向前看’!”
沈湖根说完就觉得不对了,和自己的主张怎么相反了?
《西湖》编辑部因为一篇稿子,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。
以祝红生为首的少数派认为,《墨杀》艺术成就极高,其深刻的思想性和成熟的现代技法尤其罕见,应该顶住压力,全文照发。
这是对文学尊严的捍卫。
而包括副主编在内的多数人,则支持沈湖根的担忧,认为基调过于灰暗,结局尤其“不合时宜”,容易引发争议,给刊物和作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他们主张,要么退稿,要么请作者大幅修改,特别是结尾,必须加上“光明的尾巴”——比如,陆广德的画稿保存完好,一经展出引发了强烈的社会轰动,而陆广德也走进了学堂,悉心教导学生,让新一代年轻人继承了他的艺术理想等等。
双方各执一词,争得面红耳赤。
一向以敢于发表探索性作品著称的《西湖》,这次却因为一篇过于优秀的“杰作”,陷入了两难的境地。
最终,沈湖根揉了揉吵得发胀的太阳穴,做出了一个决定:“这样吧,给司齐单位发个电报,把编辑部的争议如实告诉他。就说艺术性较高,但结尾部分需要修改……就是不知道这个司齐愿不愿意修改自己的作品?按照这位作者的写作风格来看,这是一位孤傲且有想法的年轻人,恐怕是极其不愿意的。”
沈湖根有点担心司齐执拗地不愿意修改文稿。
一封措辞委婉的电报,从杭州发出,飞向了海盐县文化馆。
而此刻的海盐,司齐还沉浸在他的“完美计划”即将实现的憧憬里,对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一无所知。
至于什么沈湖根担心他执拗地不愿意修改文稿,那完全多余,他恨不得立马飞到杭州去马上修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