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,司齐成了小百花越剧团排练场的“编外人员”。
傍晚时分,他总是“恰好”出现在剧团门口,然后“顺理成章”地等陶惠敏排练结束,两人一起沿着西湖边散步。
剧团的姐妹们都看出了门道,何赛飞带头起哄:“慧敏,你那‘表哥’又来接你下班啦?”
董柯娣也跟着打趣:“这回是‘传达舅舅舅妈的话’还是‘来送糕点’呀?”
陶惠敏被闹得满脸通红,佯装生气去掐她们,眼角眉梢却藏不住笑意。
司齐脸皮厚,嘿嘿一笑,有时还从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分给大家,算是“堵嘴”。
欢乐的日子过得飞快,转眼就到了离别的日子。
杭州火车站,月台上人声嘈杂,混合着蒸汽机车的轰鸣和离别的愁绪。
小百花越剧团的姑娘们“叽叽喳喳”,像一群即将迁徙的鸟儿。
巨大的行李包裹、装戏服的木箱堆在一旁。
陶惠敏站在车厢门口,穿着轻薄的红色针织开衫,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显眼。她低着头,不敢看司齐的眼睛。
“到了长春,记得写信。”司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,可嗓子眼儿像堵了团棉花。
“嗯。”陶惠敏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。
“那边天冷,不同江南,多穿点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“拍戏辛苦,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你也是……照顾好你自己。”
简单的对话,翻来覆去,却道不尽离愁。
何塞飞从车窗探出头,大声喊:“慧敏!快上车!要开车了!司齐同志,放心!我们帮你看着慧敏,保证一根头发不少地给你带回来!”
引得周围姐妹一阵哄笑,冲淡了些许伤感。
陶惠敏脸更红了,嗔怪地瞪了何塞飞一眼,又飞快地瞥了司齐一下,眼神里全是羞涩和不舍。
司齐倒是豁达,朗声道:“好!那我先谢谢各位同志了!等你们拍戏回来,我请客吃西湖醋鱼!”
“哟!这可是你说的!我们都记下了!”姑娘们笑得更欢了。
汽笛发出一声长鸣,列车员开始催促送行的人下车。
司齐看着陶惠敏,突然认真地说:“惠敏,等着我。等我把手头这篇稿子写完,我就投稿到长春的刊物去!他们肯定要叫我过去改稿,到时候,我就去长春看你!”
陶惠敏先是一愣,随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抬头看他,眼圈有点红:“你……你别胡闹!长春那么远!我们拍戏就四个月,八月份天还热着就回来了。你好好在海盐写你的东西,别……别瞎跑!”
“四个月?一百二十天呢!太长了!”司齐摇头,语气坚决,“等不了。稿子我一定投,长春我一定去!”
看着他这副“愣头青”的执拗样子,陶惠敏心里又是无奈,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。
她知道,这家伙是说真的。
最后的铃声响了,车门缓缓关闭。
陶惠敏赶紧上了车,趴在窗口,用力朝他挥手。
司齐也使劲挥着手,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,直到绿色的列车缓缓启动,加速,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月台上送行的人渐渐散去。
司齐望着长长的铁路,略有失神,好奇着这趟通往远方的火车,到底记挂着多少人的思念,多少人的离愁。
他很久都没有离愁的感觉了。
前世生活节奏太快,交通又太方便。
或许,在科技发展某一天,离愁别绪都会变成无比稀有的东西。
……
阳春三月,《西湖》文学杂志1984年第4期如期出刊。
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杂志送到海盐县文化馆时,司向东第一个抢过一本,迫不及待地翻到《墨杀》那一页。
他屏住呼吸,几乎是逐字逐句地读完了最终发表的版本。
当看到结尾处,那个经过修改的“希望”结局时,“好!好啊!这个结尾好!既有深度,又不失光明!”
他满意地摩挲着杂志封面,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,总算落了地。
馆里的同事们也纷纷传阅,虽然不少人仍觉得“太深奥”、“太晦涩”,但能在《西湖》上发表,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绩,道贺声不绝于耳。
发表后,开始几天风平浪静,可接下来的舆论氛围急转直下,先是《余杭日报》文艺版,用半版篇幅刊登了一篇火药味十足的评论,标题扎眼:
【《墨杀》:灰暗调子下的导向之忧。】
文章揪着结尾不放,提出了一个让司向东差点背过气去的解读:
“那方‘完好无损’的古墨,当真是真实的吗?抑或只是主人公陆广德在精神崩溃前的自我欺骗与幻想?
若墨为真,何以深藏墙角多年未被发现?
文中对此毫无交代。
这更像是一种象征——破碎的已无法复原。
文章还指出:
什么画展大获成功,传承绘画艺术给学生,改善生活都是假的,因为古墨已经碎了,没有碎的古墨,只是陆广德的幻想,整个后面的光明结尾都是陆广德的幻想。
紧接着,《金都日报》也刊文附和,语气更冷:
【《墨杀》的“光明尾巴”:虚幻的慰藉与真实的失落。】
文章指出:这种‘开放式’结局因其高度的象征性和不确定性,实为一种高级的逃避,未能给出符合时代精神的、积极向上的明确答案,容易引导读者走向消极与虚无,其社会影响值得商榷。”
后面跟风批判的小报纸就更多了。
司齐看到这些报纸,差点儿一头栽倒。
他有点理解,那些作家看到“理解”时的荒谬感了。
“嘶,原来我还有这个意思?”
“原来,我是借助这个表达那种情感?”
“哎呦,这里我居然还用了这种修辞手法,我当时怎么没有发现?”
“靠,这是我写的文章吗?怎么感觉理解又重新写了一篇文章?”
“卧槽,牛逼,还能这么理解,学到了,学到了!”
……
这些评论像一盆冰水,哗啦一下把海盐文化馆浇了个透心凉。
馆里气氛瞬间压抑得像梅雨天前的低气压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同事们见面打招呼声都小了。
之前夸过司齐“有才”的人,现在要么闭口不谈,要么凑在一起低声议论,看见司齐过来就立刻散开,脸上带着一种“可惜了”的复杂表情。
司向东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,脸黑得像锅底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,小小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。
这一次他没有教训司齐,他知道那没用,而且与司齐没有多少关系,一个人出名后,总会遇到这种情况。
他拿着报纸,手直哆嗦:“胡说八道!断章取义!上纲上线!这……这是要毁了小齐啊!这帮笔杆子,就会鸡蛋里挑骨头!”
他急得嘴角起泡,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最坏的情况。
实在不行,是不是得拉下老脸,连夜坐最后一班长途车去省城,找自家那位老岳父想办法转圜说情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司齐刚崭露的头角,就要被这盆“导向有问题”的污水给彻底浇灭,连带着文化馆都要跟着吃挂落。
他不由有些担心司齐,小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,万一一蹶不振就太可惜了,
他特意去司齐的宿舍转了一圈。
好嘛,心可够大的,这小子正在睡午觉,鼾声如雷,好像外界的声音与他无关似的。
司向东瞪着两眼珠子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这小子真的“躺平”到一定境界,倒显得“皇帝不急太监急”了。
他愤愤不平的背着手走了,什么摔掉面子,踩几脚,去向岳父大人求情的事情,看来还得斟酌斟酌。
司齐一觉睡醒,才发现屋子里站着三货,一个是县文化馆的当家老生,以及卧虎谢华和凤雏余桦。
“醒了,你的心可真大啊,外面都闹翻天了都!”陆浙生忧心忡忡:“司齐,你可能不知道,这事儿闹大了,导向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!”
余桦摸索着下巴下的胡茬,皱着眉闷声道:“树大招风,司齐,这一关可能没那么容易过啊!”
谢华抿了抿嘴,没有说话,现在落井下石,就太那个了,他点了点头,表示认可余桦的话。
“哎,最坏能坏到哪里呢?别自己吓自己,咱们在新时代,国家只会越来越好,越来越开放。”
几人纷纷摇头表示不同意司齐天真的想法。
事实证明司齐的判断是无比正确的。
就在这乌云压城、人心惶惶的时候,转机出现了,而且来得比预想的更快、更猛。
几天后,《东海》杂志最新一期送到了馆里。
人们习惯性地先翻看目录,突然,有人惊呼一声:“快看!《东海》上有文章!李航育写的!评《墨杀》!”
几乎所有人都立刻翻到了那一页。
杭州作家协会副主席李航育发表了题为《深刻的沉默:读兼谈文学中的“根”》的重磅评论。
文章完全没有纠缠于“光明”还是“黑暗”的表象争论,而是另辟蹊径,从“寻根文学”的角度高度评价了《墨杀》:
“《墨杀》的深刻之处,在于它超越了简单的褒贬和表层的乐观主义,通过陆广德个人的悲剧性命运,深刻触及了动荡年代后,一代知识分子对民族文化之‘根’的迷茫、失落与执着的寻找。
那方古墨,无论是真实存世还是精神象征,都代表了一种打不垮、砸不烂的文化内核与精神传承。
结尾的‘发现’,并非廉价的安慰,而是寓意着在新时代的曙光下,那些被尘封、被践踏的宝贵传统终将重见天日,并获得新的理解与传承。
这是一曲深沉、悲怆而又充满内在力量的文化寻根之歌,其基调是积极且指向未来的!”
这篇文章像一道强烈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之前的阴霾。
几乎同时,上海方面传来消息:《上海文学》杂志做出惊人举动,在最新一期显著位置,同时隆重推出了《棋王》和《墨杀》两篇,并配发编者按语,盛赞这两部作品“以不同的艺术手法,共同开启了‘寻根文学’的探索之路,展现出新一代作家的深刻思考、批判勇气与艺术担当”。
《钟山》编辑部也再次致电《西湖》,不仅确认了转载,还表示将配发重要评论文章。
紧接着,更让全国文坛震动的事情发生了。来自湖南的消息传来,《主人翁》杂志社的副总编辑韩少宫,在读到《墨杀》和李航育的评论后,深受触动。
撰文高度赞扬《墨杀》在“寻根文学”探索上的先锋意义,认为它和同期受到关注的《棋王》等作品一样,“为文学如何回归民族文化土壤、寻找精神根基提供了重要启示”。
随后七月,在杭州召开的一次重要文艺座谈会上。
韩少宫结合对《墨杀》、《棋王》等作品的体会,做了长篇发言,系统阐述了他的思考。
会后,他整理并发表了那篇著名的《文学的“根”》。
这篇文章,后来被公认为“寻根文学”的宣言和理论基石,标志着这一重要的文化潮流正式登上中国文坛的前台,走向成熟。
而《墨杀》,作为引发这场讨论的关键作品之一,其地位瞬间被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这一下,可真是“一石激起千层浪,两指弹出万般音”!
风向彻底逆转!
海盐县文化馆的气氛,像坐过山车一样,一下子从谷底“嗖”地冲上了顶峰!
之前的压抑、担忧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扬眉吐气、与有荣焉的兴奋!
“看看!看看!还是人家大评论家、大刊物有眼光!有水平!”
“我就说嘛!司齐那,怎么可能像《余杭日报》说的那样!根本就不是一回事!”
“韩少宫都写文章了!《文学的‘根’》!了不得!司齐这下可是这个了!”有人竖起了大拇指。
连文化局的领导都特意打电话到文化馆,语气亲切地表扬了海盐文化馆在培养青年作者方面取得的成绩,让馆长司向东接电话时,激动得手都有些抖。
同事们再见到司齐,眼神彻底变了,不再是同情、担忧或躲闪,而是真心实意的钦佩和羡慕。
连食堂打菜的王师傅,给司齐舀红烧肉时,手稳得像秤砣,结结实实一大勺,还额外添了半勺汤汁!
司向东更是彻底松了口气,腰杆挺得笔直,走路虎虎生风,嘴上还是那句“年轻人还需要磨练,不能骄傲”,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,心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。
他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!
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司齐,尽管有所预料,可还是吓了一跳,“这事儿闹的……又是‘寻根’又是‘宣言’的?太吓人了!《墨杀》就这样成了,成为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?”
他现在都有点做梦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