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整个十月!你一篇像样的稿子都没写出来!不是蹲图书馆,就是闲逛!当文化馆是养老院?你以为转正名额是大风刮来的?”
司齐:“……”
地主也没有你这样逼长工的啊!
自己已经是高产似母猪了,还要高产?这种脱离实际的浮夸风是要不得的?
司齐很想纠正司向东同志过于激进的作风,可司向东的下一句话让他冷静了下来。
“我告诉你,今年馆里就一个转正名额!”司向东的声音略微拔高,“多少人盯着?好几个优秀年轻人做出的成绩都很不错,而且他们哪个不是卯足了劲想表现?你倒好,优哉游哉,写个《故事会》就觉得自己上天了?”
司齐:“……”
之前看到稿费单的时候,你可不是这样的啊!
只能说人啊,变化的太快了。
司向东终是没忍住火气,他胸口起伏:“看看人家余桦!不声不响,一步一个脚印!现在怎么样?要去燕京了!你呢?你再这么混日子,别说转正,谢华都要超越你了!说起来,还是缺乏历练,吃多了苦,才明白什么是甜。要不你去牙医诊所采采风?实习一段时间?也感受感受,体验体验余桦同志以前的生活?”
“二叔,我……”司齐想辩解两句。
司向东打断道:“我说过多少次了!在单位,我是馆长!工作的时候称职务!”
司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“呃……明白了,但是,司馆长,我想表达的是……你说得对,这一个月来,我确实在工作作风上有些懈怠了,你的批评正是时候,让我如梦初醒,后背惊出了一身白毛汗……”
“好了,说说你的计划!”
“我计划在11月份尝试写一篇让馆长满意的稿子!”
“尝试?我看你还是想去诊所实习!”
“咳咳,尽量。”
司向东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,“好了,出去吧!”
司齐灰头土脸地退出办公室,轻轻带上门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,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像只败犬的注解。
哎,南北湖的秋色再好,也抵不过一纸来自燕京的改稿信。
余桦的远航,映照出的,是他这条搁浅的咸鱼。
余桦,你果然是真该死啊!
你一个人偷偷优秀就行了,为什么要显露出来?
司齐回到那间已经不显闷热,逐渐干燥的宿舍。
陆浙生去练功了,谢华不知去向,只剩他一人。
桌上那叠空白稿纸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当牙医学徒是不可能当牙医学徒的,这辈子都不可能当牙医学徒!
那么,写作?
写什么?
怎么写?
他脑子里像塞了一团被雨水泡过的烂棉絮,又沉又闷,绞不出一滴灵感。
接连三天,他对着稿纸枯坐,钢笔拿起又放下,愣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。
第四天一早,他索性把笔一扔,决定上街碰碰运气。
海盐县城的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温热,街市嘈杂喧闹。
他双手插在裤兜里,漫无目的地闲逛,从解放路晃到朝阳路,像个找不到家的盲流。
“哟,这不是文化馆的司齐吗?”卖茶叶蛋的大妈眼尖。
司齐乐呵呵,走上前花了3块钱买了25个茶叶蛋。
实现了茶叶蛋自由。
大妈嘴巴都笑开了。
他没有当场吃,因为茶叶蛋没水的话,会噎的慌。
他准备拿回去给宿舍,以及周边宿舍的舍友们分分,他提着茶叶蛋继续满大街地晃悠。
“司齐同志,你那《夜半敲门声》写得真吓人!”书店伙计探出头笑道。
“小司,下一期《故事会》啥时候有你的新故事啊?”连邮局的老张都认识他了。
司齐这才惊觉,自己竟成了县里的名人。
这感觉有点滑稽,像穿了件不合身的戏服。
他含糊应着,心里有点美滋滋,同时,还有点焦虑——这么多人等着看他的新作,可他偏偏卡了壳。
接连三天,他都在街上游荡。
这事儿一阵风似的吹进了司向东的耳朵里。
“又开始了!懒筋又犯了!”馆长办公室里,司向东气得把搪瓷缸子顿在桌上,“真是烂泥糊不上墙!我看他就是在找借口摆烂!”
司向东对司齐太了解了,这人整天想的是怎么舒服怎么来。
如果钱财足够,什么都不缺,他能摆烂躺平一辈子。
也就在这时,司齐在街上看到了一幕奇景。
新华书店门口,人潮拥挤。
一个年轻父亲把儿子架在肩膀上,边走边看热闹。
走着走着,父亲突然停下,焦躁地低头四处张望,嘴里念叨:“小光?小光跑哪儿去了?”
骑在他脖子上的儿子好奇地俯下小脑袋:“爸爸,你找啥呢?”
那父亲猛地将孩子抱下来,对着儿子的屁股蛋“啪”地就是一巴掌,又气又笑地骂:“你个小赤佬!吓死老子了!我以为把你弄丢了!”
周围人哄堂大笑。
可司齐没笑,他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僵在原地。
父亲那瞬间的恐慌、失而复得的庆幸、以及那种逻辑错位的荒谬感,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!
寻找!
一个关于“寻找”的故事!
不是简单的寻物,而是寻找一个丢失的、至关重要的、甚至能要命的东西——比如,一把枪!
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烧遍全身。他转身拔腿就往文化馆跑,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:《寻枪》!
冲回宿舍,他几乎是扑到书桌前,一把抓过稿纸,拧开钢笔。
墨水泼洒了也顾不上擦,任由灵感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。
他抛弃了所有传统叙事,直接钻进了那个丢枪警察马山的脑子里!
「枪呢?」
「我的枪不见了。」
「腰后那个硬邦邦、冷冰冰的玩意儿没了,空荡荡的,只剩下汗湿的裤腰贴着皮肤……」
他用一种近乎癫狂的、支离破碎的内心独白,捕捉马山在发现配枪丢失后那种世界崩塌的眩晕感。
时空是错乱的,记忆是模糊的,邻居的闲谈、妻子的抱怨、领导的训话、甚至一条狗的注视,都变成了可疑的线索。
阳光刺眼,街道扭曲,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。
他写马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县城里狂奔,怀疑一切,那种焦虑和恐惧透过纸背,几乎要渗出来。
「老鹰巷的瞎子说听见了脚步声……是皮鞋声吗?不对,好像是布鞋……李老西家的狗为啥对着我叫?它是不是看见了什么?……何大山的眼神不对,他刚才是不是在嘲笑我?……」
没有完整的情节,只有感官的碎片和情绪的洪流。
他就这样写了半宿,直到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熄灭,窗外透出蒙蒙天光。
两万五千字的手稿散落在桌上,像一场激烈战斗后的废墟。
他筋疲力尽,连衣服都没脱,直接瘫倒在床上,陷入死沉的睡眠。
第二天上午,日上三竿。
司向东优哉游哉晃到宿舍。
走到司齐宿舍门前,房门虚掩着,轻轻推开房门。
司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鼾声如雷。
司向东瞪圆了眼睛,“太阳都晒屁股了!你还……”他的怒喝卡在了喉咙里。
他的目光被书桌上那叠厚厚、凌乱的稿纸吸引住了。鬼使神差地,他走过去、拿起最上面一页。
「寻枪记」三个大字,潦草却有力。
他本想随便扫两眼就开骂,可看着看着,他的脸色变了。眉头先是紧锁,带着困惑,随即一点点松开,眼神从恼怒变成惊讶,又从惊讶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。
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,速度越来越慢,呼吸却不自觉地加重了。
这……这是什么写法?
故事似乎没头没尾,通篇都是那个叫马山的警察的胡思乱想、疑神疑鬼。
可偏偏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叙述,像一只无形的手,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,让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丢失性命攸关之物后,天塌地陷的恐慌、孤立无援的绝望和步步紧逼的窒息感!
作为一個在《西湖》发表过作品的老文人,司向东敏锐地意识到,这种完全摒弃传统讲故事套路、直插人物灵魂最动荡不安处的写法,是多么大胆,多么超前!
它不追求故事的完整,而是追求情绪的真实、心理的深度!
这简直……简直是对现有叙事成规的一次“造反”!
他拿着稿纸的手微微颤抖。
他反复翻看,特别是结尾处那句:「……找不到了。再也找不到了。他们都看着我,都在笑。算了,睡吧,太累了。」
那种梦呓般的虚无和彻底的疲惫,让司向东后背窜起一股凉意。
他抬起头,看着床上睡得毫无形象、嘴角甚至流下口水的侄子,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这小子……他在进行一场多么癫狂、多么天才的文学冒险啊!
完全不同的写作方式,迥异于现在主流的叙事形式。
有一瞬间,这小子……让他都感觉自己落伍了。
这小子果然有天赋,太有天赋了!
自己之前逼迫他是对的,这样好的写作天赋,浪费了,就是对老司家的犯罪,就是对他的不负责。
之前督促他,看来是督促对了!
这种惫懒的懒虫,没有批评,他就不会进步!
司向东轻轻放下稿纸,仿佛那有千钧重。
他默默退出宿舍,缓缓带上门。
走到院子里,秋日明亮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。
他点燃一支烟,深吸一口,对着湛蓝的天空,喃喃自语:“老了……老子真是老了……这文学,以后是这帮小子的天下了……”
烟雾缭绕中,他脸上的神情,是前所未有的震动,和一丝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失落与巨大期望的复杂光芒。
他知道,海盐县这座小庙,恐怕真要飞出一两只不一样的凤凰了。
而这声声啼鸣,注定要惊动不少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