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二叔家出来,夜色已深。
司齐没有直接回宿舍,而是绕到了文化馆后院的车棚。
棚子里昏暗的灯光下,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静静立着,车把和轮圈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——正是他这些天“闲逛”的成果:一辆嘉兴本地产的“大雁牌”自行车。
为了这辆车,他几乎跑遍了县城所有的五金交电公司(“五金机械”和“交通电器”的合称)和供销社,反复比较了价格和质量。
最终,他还是选择了本土的“大雁牌”,不仅因为支持本地产业的心理,更因为这款车在当时的性价比确实出色,质量仅次于上海的“凤凰”、“永久”。
“大雁牌”有“小凤凰”的美誉,而且作为本地产品,维修保养也方便。
花了他一百五十多块钱,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工资,但想到日后出行的方便,他觉得这钱花得值。
看到这辆崭新的自行车,他忍不住在心里偷乐。有了自己的座驾,他就是街上最靓的仔,再也不用借二叔,以及馆里其它人的自行车了,无论出去闲逛,还是采风都有了底气。
这年头的自行车,皮实耐用,拉几百斤香蕉都没问题,是人们出行最常用的交通工具。
第二天一早,当人们路过车棚,注意到最外面停着的这辆锃光瓦亮的“大雁牌”时,立刻引起了轰动。
“我滴个娘哎!”陆浙生拿着搪瓷盆子,肩膀上挂着毛巾,另一只手提着保温瓶,正要去水龙头下面洗漱,一眼看到新车,眼睛瞪得像铜铃,围着车子转了三圈,嘴里啧啧有声。
就在这时,司齐同样提着搪瓷盆子,保暖瓶和毛巾出来。
陆浙生的眼睛就像钉在了自行车上面,“司齐!你小子行啊!搞了辆‘大雁’!还是全新的!这得一百好几吧?”
他是知道司齐这几天出去干嘛的。
同一个宿舍,这个保不了密。
他羡慕地摸着光滑的车座,恨不得立刻骑上去溜两圈。
余桦刚洗完脸,正往回走,听到动静凑了过来。
他看着新车,眼神里那份羡慕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。
“我刚才路过还说是谁的自行车呢?原来是你的。这自行车真漂亮!”
“主要是有一辆车会方便很多。今后,你们有需要,随便骑!”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!”
一行人有说有笑的离开了。
没过多久,司齐洗漱回来,路过隔壁,就看到余桦端坐在桌子前,摊开稿纸,钢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“沙沙”声。
显然,这辆新车让余桦同志受刺激了,他也想尽快写出稿子,换来稿费,买上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。
“靠,要不要这么卷?一辆自行车而已,至于吗?不就是什么三大件吗?又不是小轿车?!”
司齐见此,在心里吐槽了一番,摇摇头,就没在意了。
余桦这人就挺卷的,而且他属于高产似母猪的类型,《燕京文学》都来信了,他又有两篇稿子被录用了,就是之前提到的《竹女》、《月亮照着你,月亮照着我》。
回到宿舍,他不淡定了。
因为他的专属小桌被陆浙生占用了,陆浙生坐在桌前,摊开稿子,咬着笔,正歪头冥思苦想呢。
“你在干嘛?”
陆浙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,“咳咳,那啥,我也想写点东西!”
“噗!”
“别笑我!”
说晚了,司齐已经笑了。
“不好意思,我刚才实在没忍住!”
“就知道你会笑我。”
“你别在意,你想写作这是好事,说明咱们宿舍的文化指数正在不断向上蹿升。”
“就是一时,想不到写啥,怎么写?”
“正常,不如你先在杂志上找一找?看看别人都写了啥?”
“咦?有道理!”陆浙生急匆匆出门了,目标方向正是图书馆。
司齐望着陆浙生的背影,一时竟不知该做何感想,两位舍友,日子已经很滋润了,还……要啥自行车嘛?
看把他们一个个卷的,日益增长的物质欲望要不得,这是罪魁祸首啊!
下午,司齐路过传达室。
王大爷一看见他,头伸出窗户,朝他喊:“司齐!正好有你的信!杭州来的,挂号信!”
司齐的心猛地一跳,赶紧接过信。
信封上是熟悉的娟秀字迹,来自杭州小百花越剧团。
他强压着激动,回到宿舍,关上门,才小心地拆开信封。
信纸上的字迹清丽工整。
嗅着信纸上淡淡的馨香,他迫不及待看向白色的纸页。
司齐同志:
见信好。
杭州近日多雨,排练间隙,常想起西湖边散步的傍晚。不知海盐天气如何?
《寻枪记》已拜读,虽有些地方未能全然领会,但字里行间那种焦灼与寻找,令人印象深刻。
剧团的编剧老前辈,邱老师,他对的评价甚高,说浙江文坛又见新锐。
另有一事告知。
团里已正式接到通知,越剧电影《五女拜寿》定于四月初赴长春电影制片厂开始筹备拍摄。
行程仓促,归期未定。
长春路远,不同江南。
偶思及此,难免心中茫然。
望你在海盐一切顺利,期待读到你的新作。
匆匆,祝好!
陶惠敏
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五日。
信写得克制,甚至有些平淡。
但司齐却从中读出了太多言外之意:“常想起西湖边散步的傍晚”表达对他的思念;转述编剧老师的话,“私下评价甚高”,是悄悄分享的喜悦和认可;而告知赴长春拍戏的消息,特别是“长春路远,不同江南……”这几句则蕴含着离愁别绪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。
司齐反复读了三遍,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。
喜悦于她的来信和隐含的牵挂,感动于她含蓄却真挚的情感流露,但更多的,是一种强烈的懊悔和紧迫感!
长春电影制片厂!
四月初就要走!
去长春拍摄《五女拜寿》电影版!
看起来,《五女拜寿》在香港成功演出的影响很大啊!
拍摄电影版的政治任务都下来了。
陶慧敏要去长春拍戏,意味着他们刚刚萌芽的情感,很快就要面临更遥远的距离和更长时间的分离。
而他这些天在干什么?
为了买一辆自行车,东奔西跑,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时间!
他本该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写作,在她离开杭州之前,再次投稿《西湖》,《西湖》编辑部再次邀请他过去改稿,他不就可以去杭州了。
这就是他之前的打算,也是他对陶惠敏承诺的底气,再次见面就是他投稿《西湖》之时。
他要用自己的才华构建起两人相见的桥梁。
他之所以要投稿,就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去杭州,然后得到介绍信。
没有介绍信,这个时候,可以去杭州,但会面临巨大困难,尤其是在住宿和遇到盘查时会比较麻烦。
今年正处于一个“松动但未放开”的过渡期,也就是说他如果像“盲流”一样游荡过去是有风险的(有了上一次的教训,他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)。
司齐忍不住抬手,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。
自行车固然方便,但比起陶惠敏和眼前这稍纵即逝的机会,简直不值一提!
其实也不怪他,他怎么可能知道陶惠敏要去长春拍摄什么电影版的《五女拜寿》,他都以为这一趴已经过去了,陶惠敏会一直在剧团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,静静的等待他的靠近。
没想到,到手的“天鹅”居然要飞了。
“癞蛤蟆”都快要急死了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创作冲动,像火一样烧遍了他的全身。
他不能再懈怠了!
必须立刻行动起来!
他铺开稿纸,拧开钢笔。
之前下乡采风的所见所闻,与陶惠敏相识带来的情感激荡,还有此刻信中传递的离愁别绪与殷切期望,交织一起,在他胸中翻涌,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出口。
他深吸一口气,笔尖重重地落在纸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