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舍里只剩下笔尖在纸面上快速划过的“沙沙”声,急促而有力,仿佛在与时间赛跑。
写了片刻,他的笔尖突然顿住,他端详良久,横竖只看出来两个字“垃圾”。
他把稿纸揉成团扔在了地上。
埋头又“沙沙”写了起来。
写到三分之一,他的笔不情不愿的停了下来。
他只看了开头两句,横竖只看出来了六个字“垃圾中的垃圾”。
他略作沉吟,笔又“沙沙”动了起来。
这次写了一张纸,他只看了开头一段就直撇嘴。
“呼!”
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把稿纸揉成团再次扔在了地上。
不到片刻,地板上面已是满地纸团了。
他也终于……疯了般站了起来,匆匆出门,在院子里玩命一样的奔跑,文化馆的人看着包裹的像个粽子,不断吐着白气的司齐,大家面面相觑。
跑了一会儿,司齐返回了房间,坐在凳子上,双眼直勾勾的瞪着空白稿纸,他的大脑就像这空白的稿纸一片空白。
司齐的笔尖悬停在《狩猎》两个字上方。
墨水仿佛凝结了,就像他此刻的心情——沉重,粘稠,茫然,不知所书,没有归处。
他知道自己要写什么。
可怎么写,他给搞忘了。
这次,他打算改编电影《狩猎》。
这些年,伤痕文学已经渐渐式微了。
寻根文学要火了,《棋王》将要发表在《上海文学》,成为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。
他这本写出来便是和《棋王》的意义差不多,为寻根文学的“开山怪”,当然,其写作手法相较《棋王》尤有胜出。
他打算融入意识流和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写作手法,书写这篇作品。
他的野心非常大,笔力却有限,这就导致了,这本极其难产。
事实证明写作这东西,有时候,真的是欲速则不达,越急切越写不出来好东西。
他定定看了稿纸片刻,终究还是没有憋出来一个字。
索性,疯了般奔出文化馆,在大家看神经病的目光中,在大街上奔跑,奔跑,奔跑……
司齐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狂奔,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浆糊。
他不知道的是,文化馆关于他“疯了”的传闻,正以比他自己跑步更快的速度蔓延着。
“听说了吗?司齐今天在院子里转圈,跟丢了魂儿似的!”
“何止!有人看见他在大街上狂奔,满头大汗,眼神直勾勾的!”
“是不是写东西魔怔了?听说文人容易得这病!”
“哎哟,可别出什么事!这么好的苗子……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司向东耳朵里。
他刚听完一个下属的工作汇报,正端起茶杯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,文书小赵就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带给了他一个坏消息。
司向东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茶杯差点没拿稳。
他二话不说就朝宿舍区走去。
走到司齐宿舍门口,门虚掩着。
司向东推门进去,里面空无一人。
目光所及,地上全是皱巴巴的纸团。
司向东看着满地狼藉的废稿,又想起刚才听到的传闻。
他满脸担忧的一张张抚平稿纸,看到上面零碎的句子:“……孙小梅的眼睛亮得骇人,像两簇幽蓝的火苗……”
“……陆广德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‘清污’,他像墙上的旧标语,被一层层新灰浆覆盖……”
“……那本《周易》在桌上自动翻页,卦象在月光下扭动,变成了一张张嘲笑的脸……”
这些文字充满了挣扎感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想象力。
司向东是懂行的,他看得出侄子并非江郎才尽,而是被某种急切的情绪堵住了思路,像是洪水找不到泄洪口,在胸腔里左冲右突。
“是不是我平时逼他太紧了?”司向东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。
望侄成龙固然没错,可这小子毕竟才……
就在这时,宿舍门被“哐当”一声推开。
司齐满头大汗、热气腾腾地站在门口,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。
他看到屋里的司向东,愣了一下,叫了一声:“二叔……”声音嘶哑,带着浓浓的疲惫。
“跑哪儿去了?弄成这副鬼样子!”司向东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严厉。
“没……没去哪儿,就跑……跑了跑。”司齐含糊地应着,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床沿,连湿衣服都懒得换,直接向后倒在床上,闭上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。
强烈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,几乎瞬间就将他淹没。
司向东看着他这副狼狈相,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。
他默默地拿起暖水瓶,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,又把地上那些抚平的稿纸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桌上。
“累了就好好歇着,别瞎琢磨!饭吃了没?”司向东最终只干巴巴地问出这么一句。
回答他的,是司齐沉重而均匀的鼾声。
他实在太累了,身心俱疲,这一倒下,竟然秒睡过去。
司向东站在床边,看着侄子熟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,听着那响亮的鼾声,心里五味杂陈。
他默默地拉过被子,给司齐盖好,又站了一会儿,才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带上门离开了。
他得去跟馆里那些议论的人打个招呼,让他们别瞎传话。
然而,司齐“写作刻苦至疯魔”的事迹,已经像长了脚一样,传遍了整个文化馆。
“听说了吗?司齐为了写新,废寝忘食,稿纸扔了一地!”
“何止!据说写得走火入魔了,在院子里转圈找灵感,还去大街上狂奔体验生活!”
“这才是搞创作的态度啊!看看人家这劲头!”
“怪不得能上《西湖》《钟山》呢!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!”许多家里有孩子的同事,当晚就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,以司齐为榜样进行教育:“看看你司齐哥哥!人家为什么有出息?就是肯下苦功夫!写文章写得都快走火入魔了!你要有他一半用功,老子(娘)我就烧高香了!”
这些议论,沉入香甜梦乡的司齐一概不知。
他其实……就是为了泡妞而已。
激励到他人,只是微不足道的副作用而已。
他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,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。
醒来时,阳光已经透过窗户,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
窗外,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。
司齐只觉得浑身肌肉酸痛,但脑子却像被清泉洗过一样,异常清醒、空灵。
昨天堵塞的思路,那团乱麻,仿佛被那一通疯狂的奔跑和这场酣畅淋漓的睡眠给冲开了、理顺了。
他坐起来,伸了个懒腰,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。
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叠被二叔抚平、码放整齐的废稿上。
他走过去,拿起最上面一张,看着上面那些癫狂的、涂改的痕迹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他。
他拿起钢笔,拧开,铺开一叠崭新的稿纸。
笔尖悬停,这一次,没有丝毫犹豫。
《童言无忌》
他在稿纸顶端写下四个字。
然后文思如泉涌,顺畅得不可思议。
不再是挣扎的碎片,而是一个完整的故事,带着微妙的讽刺和深沉的悲悯,从他笔端流淌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