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向东的一番话,让司齐想通了。
他心里那点“为了去见陶慧敏而写作”的小九九,顿时显得有点拿不上台面了。
二叔其实说的挺有道理,而《西湖》编辑部的沈主编、祝编辑,人家是看重他的才华,发出了如此诚挚的邀请。
这份赏识和提携之情,沉甸甸的。
去杭州开会和写稿子投稿,其实并不完全冲突。
没必要把它们看成非此即彼的东西。
甚至在会上能见到更多文坛大家,交流思想,对写作有好处也不一定。
至于去长春的稿子……稿子写好了,随时可以投。
想通了这节,司齐脸上的倔强消散了,他挠挠头,语气软了下来:“二叔,你别生气。是我想岔了……你说得对,编辑部这么看重,是看得起我。这个会,我去。”
司向东见他终于松口,长长舒了口气,语气也缓和下来:“这就对了!这才像话!去了好好听,好好学,也好好说!让大家都看看,咱们海盐文化馆出来的年轻人,非常拿得出手,海盐三才子绝非浪得虚名!”
司齐莫名有股想要捂脸的冲动。
海盐三大才子?
人家报出来的名号都是什么,某某杂志主编,某某大学教授,某某部门的主管,改革文学旗手,反思文学先锋……
你倒好,海盐三大才子,莫名有种在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面前,显露自己灰狼帮背景的既视感。
“哎,我明白。”司齐点点头,“那我回去收拾一下,明天一早就坐头班车去杭州。”
“介绍信、差旅补助都给你备好了!路上小心!”司向东终于露出了宽心的笑容。
第二天天不亮,司齐就踏上了去杭州的长途汽车。
一路颠簸到了杭州,他先没急着去会议报到的陆军疗养院,而是背着帆布包,熟门熟路地先拐进了长生路《西湖》编辑部那座幽静的小院。
他先拜访的是编辑徐培。
“徐编辑!”司齐笑着打招呼。
正伏案看稿的徐培抬起头,推了推眼镜,看清是司齐,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:“哟!司齐!这么快就到啦!快进来坐!”
他热情地起身给司齐倒水,目光打量着这个不到二十岁,年轻得过分的作者,心中感慨万千。
当初从一堆自然来稿中捞出《寻枪记》时,他就觉得这年轻人灵气逼人,却也没料到短短时日,司齐竟能写出《墨杀》这样引发巨大争议和关注的作品,更成了这次重要会议的焦点人物。
每次见面,这年轻人似乎都站在一个新的、更引人注目的台阶上。
“路上辛苦了吧?会议安排都清楚了?”徐培关切地问。
“不辛苦,都清楚了。谢谢徐编辑关心。”司齐起身接过水杯,坐下喝了一小口,“一来杭州,就想着先想来谢谢你。当初要不是你从废稿堆里把我的《寻枪记》捡出来,也不会有我的今天。”
这话说得真诚,徐培听了心里十分受用,摆摆手笑道:“哎,是你自己写得好!金子总会发光的嘛!我不过就是比别人早看见一点光罢了。这次会议,好好把握机会。《墨杀》写的真好,真的,我都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的新作品了!”
司齐闻言,心中凛然。
原来像徐培这样阅稿无数的编辑也期待自己的作品呢,徐编辑可不缺稿子看,或许……他缺的是好稿子。
司齐不由有些敬佩徐编辑,他感受到了单纯的热爱,炽热的期盼。
类似徐编辑的人在全国范围又有多少呢?
司齐想到了堆积在自己房间角落里,从未拆开过一封封的读者来信,或许想要看到自己最新作品的读者更多吧。
还有这一次的会议,他仔细看了祝红生给他的亲笔信。
其中有一句,让他感触良多:“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团火,他们迫切想要聚一聚,看看能否灼烧出更璀璨的光?”
司齐以为只有自己心中有一团火,然而徐培编辑告诉他,大家心中其实都有一团火。
前行之路,从始至终都不孤独!
一个人行走在路上,最怕前路曲折见不到光,然而,在道路上风雨兼程的每个模糊人影何尝不是一盏灯?
司齐深吸一口气,“嗯,我会努力写作的。”
徐培欣慰的笑了,“加油!我很看好你!”
从徐培办公室出来,司齐径直去了祝红生的办公室。
祝红生正对着几份稿子皱眉,听到敲门声抬头,见是司齐,眉头瞬间舒展,大笑着站起来:“好小子!可算把你盼来了!路上顺利吗?”
“顺利。”司齐笑着走进来,“一到就赶紧来向您报到。”
“好好好!来了就好!”祝红生用力拍拍司齐的肩膀,仔细端详着他,“嗯,精神头不错!没被路上的颠簸折腾蔫吧?走,我带你去见见沈主编!”
说着祝红生迫不及待就离开了座位,风风火火的冲向主编办公室。
主编办公室里,沈湖根看到司齐,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:“司齐同志,欢迎你啊。一路上辛苦了。这次会议很重要,希望你能畅所欲言,把你们年轻作家的想法、特别是创作《墨杀》时的思考,和大家交流交流。”
司齐微微躬身,态度诚恳:“沈主编,谢谢你和编辑部给我这个机会。我一定认真参会,向各位前辈老师学习。”
“说什么向前辈学习,客套的很,大家坐一起平等交流。”沈湖根点点头,“先安顿下来,会议明天才开始,今天好好休息一下。”
……
从《西湖》编辑部那栋带着民国气息的灰砖小楼里出来,司齐下意识地右转,沿着长生路向西走去。
不过三五分钟的功夫,眼前便豁然开朗——那片浩瀚的、浸润了无数诗词与传说的水色,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。
正是午后,春日的阳光不像夏日那般炽烈,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力度,均匀地铺洒在湖面上。
湖水并非一味的碧绿,近岸处略显清浅,能看见水底柔曼的水草;愈往远处,颜色便愈深,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沉静,与远处绵延的青山浑然一体。
微风过处,湖面泛起细碎如鱼鳞般的金光,层层叠叠,向着湖心缓缓漾去。
保俶塔的倩影倒映在水中,随着波纹轻轻摇曳,仿佛一个古老的梦境。
司齐信步走上湖滨的步道,身旁是依依的垂柳。
长长的柳丝如同少女梳洗过的秀发,偶尔拂过水面,点出一圈圈转瞬即逝的涟漪。点点雪色的柳絮纷飞,叫这天空多了些纯洁的、安静的欢喜。
他独自走着,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。
眼前这熟悉的湖光山色,像一把温柔的钥匙,轻叩开了他记忆的闸门。
就在不久前的那个黄昏,也是在这条路上,他身边还走着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。
她微微低着头,脸颊带着羞涩的红晕,晚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……
他仿佛还能听见她当时轻柔的嗓音,带着一丝嗔怪,一丝羞涩,还有一点点欢喜。
那时,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,交织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
一股强烈而陌生的思念,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,像湖底悄然蔓延的水草,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。
这感觉如此清晰,带着些许酸涩,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甜蜜。
陶惠敏应该早就到长春了吧。
那边应该比江南冷得多。
人生地不熟的,排练辛苦不辛苦?
也不知道《五女拜寿》开机了没有?
这年头拍摄电影效率特别低,倒不是人们懒惰,而是胶片费,冲洗和后期处理费用昂贵,影片拨款有限,不容浪费胶片,不能轻易“NG”(重来),故而需要大量的准备时间。
一般情况下,导演和摄影师必须严格控制“片比”。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像后世,为了追求完美而反复拍摄同一条。通常一部电影的总片比会控制在1:3到1:10之间(即拍摄3到10倍于成片时长的素材)。像墨镜王那样为了追求极致而将《阿飞正传》的片比推到1:60(用了60万英尺胶片),在当时是极其奢侈和罕见的行为。
与此同时,数千里外的长春。
春日的北国,空气中仍带着料峭的寒意。
小百花越剧团一行人舟车劳顿,终于安顿下来。
宿舍的条件简单却整洁。
窗外,是不同于江南的、疏朗而高远的北方天空,树枝才刚刚冒出些许鹅黄的嫩芽。
陶惠敏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书桌前,铺开信纸。
她先是在抬头写下“司齐同志:”,笔尖顿了顿,仿佛这个称呼过于正式,与心中满溢的情绪格格不入。
她轻轻划掉,重新写上“司齐:”,脸颊微微发热。
她开始写信,笔迹清秀而认真。
先是简单说了旅途顺利,已平安抵达,剧组安排周到,请勿挂念。
她描述了长春与杭州截然不同的景致,干燥的空气,宽阔的街道,以及窗外那几株仿佛一夜之间就要迸发出全部生命力的北方树木。
写着写着,她的笔调渐渐变得轻柔而绵长:
“……这边一切都好,只是天气到底比南方干冷些,幸好带了足够的衣裳。排练尚未开始,但大家已在熟悉环境,氛围很好,何姐、董姐她们也常在一起说笑,并不觉得寂寞。”
“你近日如何?新的可有了眉目?写作最需静心,万勿因外界纷扰而乱了节奏。杭州此时,西湖边的柳絮该飞起来了吧?想起那日傍晚,我们沿湖行走,湖水那般温柔,晚风也那般温柔……”
字里行间,思念如涓涓细流,悄然渗透。但她写到末尾,却笔锋一转,变得格外“懂事”和“坚强”:
“我在此处一切皆安,定会专心排戏,你不必惦念。你亦当以创作为重,勿要以我为念。前路漫漫,唯有各自努力,方能不负时光。望你善自珍重,专心笔墨。”
写完最后一句“祝笔健惠敏于长春”,她轻轻放下笔,将信纸仔细折好,装入信封。
封口的时候,动作轻柔而郑重,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。
做完这一切,她并未立刻起身,而是微微侧过身,用手支着下巴,望向窗外。
北国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,将天边染上一片壮丽的橘红,与江南的婉约旖旎截然不同。
她就这么望着,眼神渐渐放空,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,又回到了那个波光潋滟的西子湖畔。
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温柔的弧度,整个人都沉浸在那片遥远的湖光山色里,不知觉……她竟痴了。